《喜宝》丨始于金钱，陷于依赖，终于爱情

家明来访

家明来探访我们，我看着他良久说不出话来，一颗心像悬在半空。

“家明——”我哽咽地。

“我是约瑟兄弟，”他和蔼地说，“愿主与你同在。”

他剃了平顶头，穿黑色长袍，一双粗糙的鞋子，精神很好，胖了许多许多，我简直不认得他，以往的清秀聪敏全部埋葬在今日的纯朴中。

“家明，勖先生需要你。”我说。

“请勖先生向上帝恳求他所需要的。”

“家明——”我黯然。

“我的名字是约瑟。”家明说。

他轻轻按着我的头，低头闭上眼睛，低声开始祷告：“我们在天上的父，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，愿你的国降临……”

我泪流满面，“家明，我是喜宝，我不是什么姜姊妹，在这世界上，我们需要你，我们不需要一本活圣经，你可以帮助我们，你为什么不明白？”

勖存姿的声音从我身后转来：“喜宝，让他回去吧。”

“谢谢你，勖先生。”宋家明必恭必敬地站起来，“我先走一步，日后再来。”

勖存姿重新把自己锁在书房里。

深夜谈心

一个深夜，勖存姿跟我谈话。他说：“喜宝，如果你要走，你可以走。”

“你又叫我到什么地方去？”我摊手，“世界虽大，何处有我容身之地？谁来照顾我？谁担心我的冷暖，叫我与谁说话？”

“我总比你早去，到时你还不是一个人，不如现在早出去训练一下独立精神，你会习惯的。”

“我当然会习惯，像我这种贱命，”我还在笑，嘴角发酸，“可是我的精力要等到最后一步棋子才发挥出来，无谓时不想浪费，现在时间还没到。”

“你为什么不肯离开？”

“开头的时候，为了钱，为了安全，为了野心；到后来，为了耻辱，为了恨，为了报复；到现在，勖先生，请不要笑我，现在是为了爱。我爱你。”我说。

他一震，没有看我。

“自幼到大，我不爱任何人，也没有人爱我。我不对任何人负责，也没有人对我负过责任。我不属任何人，也没有人属于我。

可是现在我知道我应该留在什么地方。做一个女人要做得像一幅画，不要做一件衣裳，被男人试完又试，却没人买，侍残了旧了，五折抛售还有困难。

我情愿做一幅画，你勖先生看中我，买下来，我不想再易主。”

“主人死了呢？”

我站起来，“死了再说，我活一天算一天，哪里担心得这么多！你死了再说！”我急躁起来。

“你的脾气一点儿也不改。”他微笑。

“很难改。”我又坐下来，“连勖存姿都容忍我，别人，管他呢。”

他不出声，过一会儿说：“好，随得你。”

聪恕

我想打听聪恕的下落，或许只有他才能使勖存资重新振作起来。

我找到勖夫人，她说聪恕已在疗养院住了一年多，人也认不得了，闹得不成样子。

我到聪恕的病房里看他，他衣着整齐，躺在露台的藤椅上看书。

“聪恕。”我叫他。

他没有放下画报。

我走到他身边，端张椅子坐下。“聪恕，是我。”

他抬头看着我，眸子里一股死气。

我心中抱歉。“聪恕，让我们讲和，我天天来看你，好不好？”

他不答。

“聪恕，你知道你两个姊妹都不在了，你父亲只剩下你，你得好好地振作起来。”

他把画册又拿起来。我按下他的手，心中发凉，我轻轻地问道：“你听得我说话吗？”

聪恕呆呆地瞪着我。

“我是小宝。”我说，“记得吗？”

他又拿起画报。

我抢过那本画报，发觉里面是一页页的空白的厚纸板，只得两张封面封底。

完了。我想，完了。若果勖存姿知道这个消息……我不敢想下去。

聪恕呆呆地坐在藤椅里。我再走过去，蹲在他身边，摇撼他的手臂。

“聪恕，你仔细地看看我，你不是一直想见我吗？我现在在这里。”聪恕一点儿知觉也没有，我浑身战栗起来，于是把他的手按在我脸上，“聪恕！我是喜宝！”我大声叫喊“聪恕！”

我的心掉入无底深渊。

“说一句话，随便什么话。”我求他。“聪恕。”

他看着我，脸上的表情仿佛像在可怜我同情我，一种惋惜，带点自嘲。

我说：“聪恕，我知道你不原谅我，至少你骂我几句。你开开口，聪恕，我每天来看你。”

他什么也不说，只坐在那里，到后来索性闭上眼睛。

生命是这么可笑，我们大可以叠起双手，静观命运的安排与转变，何必苦苦挣扎。

坦诚相见

没多久之前，一块冰冷的钻石便能令我脉搏加速，兴奋快乐，我那时是如此无知，如此开心，真不能想象。那只是没多久之前的事。

回到山顶的家，我喝了很多酒，陪勖存姿吃晚饭。

勖存姿说：“小酒鬼。”

我笑一笑。他仿佛有点儿高兴。

过一会儿他问：“聪恕好吗？”果然什么事都逃不过勖存姿的眼睛。

“他的话很多。”我尽量镇静。

“我不赞成你去看他。”他说。

“只有我去看他。”我说，“我要爱上他，早就嫁了他，你未必阻止得了。”

“你还是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！”勖存姿忽然发怒，“你知道聪恕，他抓到这种机会，还能放开你？”

“我保证他不会！”我说，“他有病，他需要心理治疗。”

勖冷笑，“我劝你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，你以为你是他的心药？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要什么！”

“我已决定明天去看他，我会日日去看他。”我耐心地说，“我希望他会痊愈，不因为其他的原因！因为他是你的儿子。”

“你老是跟我作对！”他的声音转为温柔，“你这个孩子。”

我走到他面前，他把我拥在怀内，我把脸靠在他胸膛上。

“你瞧，”他说道，“终于等到我有空陪你，又可惜快要死了。”

“只要你现在还没有死。”我倔强地说。

“小宝，我爱你就是为你的生命力。像你这样的女孩子……迟暮的老人忍不住要征服你，即使不能够，借一下光也是好的。”

我紧紧地抱住他。

“你放心，我不会亏待你。”他喃喃地说。

“我什么也不要，你把一切都收回去好了，我只要你。”

他感动，我也感动。我们都除下面具，第一次老实地面对赤裸裸相见。

探访聪恕

我每日下午二点去看聪恕，每天一小时。

我大声对他读书，与他说话，但是得不到回音。

勖存姿说要出一趟门，他走的第二天，聪恕开始说话。

他把头抬起来说：“今天天气好极了。”

我一惊，低着头，不敢表示惊异，但是心跳得发狂。

那日我赶到勖夫人那里，来不及把“好”消息告诉她。她听了，不说话，抱着我痛哭起来。

“没有用的，然后他就开始发疯，把他隔离关一个月，锁住他，他又静一阵子，没有用的。”

我如顶头浇了一桶冷水。

果然如勖夫人说的，第二天我再去读书，聪恕就把我的书撕得粉碎。我默默地看着他。他对我露齿狞笑。他扑过来打我，用手出力地扼住我脖子。

唤人铃就在身边，但是我没有按铃，这样子也好，让他扼死了我，我一按铃他就会被关进隔离室。

终于聪恕绊跌了茶几，发出巨响，护士进来拉开他，扶起我。我什么也不说，看着聪恕在地上打滚，孔武有力的男护士把他按住，聪恕挣扎，开口尖叫恶骂，他开始说话，一分钟说好几十句。

我蹲下来问他：“聪恕，我是喜宝，你认得我吗？我是喜宝。”

他瞪大眼睛看牢我，忽然张口吐得我一头一脸的唾味。

我心力交瘁地回到家中，只觉万念俱灰。

-作者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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