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咖啡书屋]鸢姑宋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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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咖啡书屋]鸢姑宋筝


       
鸢姑宋筝
那个当年默默跟在他身后的小姑娘,接过担子,摇身一变成了新一任鸢姑,守着筝坊将终生不嫁,他竟生出万般不舍,如锥刺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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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吾玉    编辑:咖啡书屋
她做了一辈子的风筝,有价值千金的,有上贡进宫的,却通通不及那个春日,她为他扎了好几夜,却最终都没能飞起来的次品。后来那收在匣中的,不是断了线的纸鸢,而是她藏起来的一颗心。
>1<
鸢城的春天最是热闹,风掠浮云,一晴空的风筝,满满当当,令人目不暇接,不愧鸢城之名。
这一年的姚清让却来得晚了些,风尘仆仆赶到鸢城时,已是春末。
他破天荒地一个人,身边没带穆甜儿,却是找到了宋筝,在她的筝坊里,欲言又止地说了一句话:
“阿筝,你,你愿意与我……成亲么?”
宋筝本正为他泡茶,闻言手一抖,滚烫的茶水飞溅而出,立刻烫红了一片。
她抬头,怔怔望向姚清让,有风过堂,她眨了眨眼,泪水簌簌而下。
姚清让吓了一跳,还当她烫坏了,赶紧上前捧住她的手,正不住呵气间,耳边却忽然传来哽咽的一声:“不是……不是疼。”
“而是……欢喜。”
一下如潮水般涌来,根本承受不住的欢喜。
从来淡然处事的宋筝,此刻泪眼朦胧,一双盈盈的泪目让姚清让心头一酸,也不由红了眼眶。
风拍窗棂,他情不自禁地拥她入怀,低低叹息:“阿筝,你是个好姑娘。”
宋筝喜欢姚清让十二年了,在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,她第一次见到了来鸢城订做风筝的姚清让,初见的那一刻,她便悄悄喜欢上了他。
那年她八岁,姚清让十五岁,春风沉醉,一切开场得恰如其分。
佩剑的少年,端得俊眉秀目,却站在堂前,指着整排悬挂的风筝,泣不成声:
“我深爱的姑娘要嫁人了,我来为她挑份贺礼,要做成红色的,大红色,还要特别喜庆……”
说到“喜庆”二字时,少年却是再也说不下去,捂住脸,肩头抖动,哭得昏天暗地。
宋筝躲在屏风后,探出脑袋,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有人哭得那么伤心,仿佛一颗心被人活生生剜去了。
而事实上,姚清让的一颗心也的确被人活活剜去了。
他的心是穆妍,剜去他心的是穆妍即将下嫁的夫君,冷月亭。
穆妍是姚清让的师妹,两人从小一起长大,青梅竹马,愿本定了婚约,大婚前不久,穆妍却忽然悔婚,一意孤行地要嫁给才相识三天的冷月亭。
冷月亭是个什么样的人呢?大抵能用“魔君”二字来形容。
他无门无派,独来独往,一柄弯钩使得出神入化,在江湖上颇有名气。
虽不是大奸大恶之徒,行事做派却诡异得很,与正道沾不上边,所以久而久之,有了魔君之称。
穆妍不过在花灯节上与他偶遇了一次,之后消失了三天,回来后便跪在父亲面前,非君不嫁。
人人都道这魔君果然有些手段,穆妍却谁的话也听不进,甚至决绝地挥起金钗,狠狠划伤了来劝她的姚清让。
那一夜,姚清让既流了血,又流了泪。
他说:“师兄永远等你,若他待你不好,你……还能回头。”
>2<
彼时才八岁的宋筝还不知道什么叫“痴情”,只是懵懂听了回故事后,觉得这样的姚清让很可怜,也很让人心疼。
她并不会知道,时过境迁,后来她的也很可怜,也很让人心疼。
筝坊接下了姚清让的单子,那时掌事的信芳鸢姑还摇头叹息着:“情之一字,情之一字……”
叹息中却也有丝庆幸,只因筝坊的鸢姑,有一个铁定的条件——终生不嫁。
筝坊代代相传的秘术,唯有处子之身才能继承,才能做出那犹如活物的风筝。
姚清让在鸢城住了一段时间,等待那份独一无二的贺礼诞生。
宋筝年纪小,活儿也少,被鸢姑派去招待姚清让,带他四处看看,陪他散散心。
开始几天姚清让抱着剑,始终愁眉不展,宋筝嘴笨,也不知该如何是好,只是默默跟在他身后。
直到有一日姚清让忽然提到,他快过生辰了,他属兔,从前每次庆生时,穆妍都会做个兔子木雕给他,一晃眼,他都珍藏了满满一盒子。
只是穆妍即将嫁作人妇,以后怕是再也收不到她做的木雕了。
说者无心,听者有意,宋筝望着姚清让眉心闪过的落寞,暗暗做了个决定。
回去后她,瞒着所有人,夜里偷偷爬起来,做纸鸢。
因为筝坊做出去的风筝都是要登记在册,要收钱的,可是她不想收姚清让的钱,她想送给他,作为他的生辰礼物。
这一做就是好几夜,姚清让生辰那天,宋筝终于珍而重之地将自己的心血放在了他手上。
风筝是兔子形状的,玲珑可爱,一只耳朵上还绣了两个字——
清让。
直到一针一线绣出这个名字时,宋筝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,姚清让的名字是多么好听。
清让,清让,轻轻念出来时,仿佛枝头的露水坠落,唇齿都留香。
收到礼物的姚清让很是意外,拿着看了又看,面对眼前这个一向默不作声,此刻目光里却又是忐忑又是期盼的小女孩,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。
有些感动是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,他郑重地道了谢,挠挠头,“不如我们一起去放风筝吧。”
天很蓝,云很白,风很轻,鸢城的春天是一年里最美好的季节。
同姚清让一起放风筝,那是宋筝再欢喜不过的事情。
可惜乐极生悲,到底年纪小,又黑灯瞎火地赶工,风筝扎得不稳当,居然怎么也没能放起来,最后被风一吹,还断了线直接从半空坠下。
宋筝脸都绿了。
面对奔去将风筝捡回来的姚清让,她咬紧唇,险些哭出来。
姚清让却拍了拍她的脑袋,眉眼含笑:“这是我收过最棒的礼物,真的!”
宋筝仰头望着他,阳光洒在少年身上,勾出一圈暖暖的金边,她不知怎么,居然鬼使神差问出一句:“比兔子木雕还好吗?”
才一说出口,她就悔得恨不能咬掉舌头。
果然,姚清让眸光立刻黯了下去,满身的活气像被瞬间抽走。
欢天喜地而来,却是垂头丧气而去,夕阳西下,宋筝跟在姚清让身后,暗骂了自己不止一千遍。
风掠长空,两人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,若是气氛不那么凝重,倒也是极动人的画面。
宋筝开始从姚清让口中听到一些往事,那些他和穆妍再也回不去的往事。
姚清让说,穆妍是个很好的姑娘,从小到大,一直都是,只是遇上冷亭月后,才疯魔了般,性情大变。
从前的她心灵手巧,笑容明媚,会在春光三月里,同他一起上山采花,会在仲夏夜时,同他一起入林捕萤,还会在凉凉秋雨里,与他一起倚在廊下看书,最暖人的还是每一年冬雪纷飞时,他们会坐在窗边,一边围炉暖酒,一边拈子下棋。
春天采花,夏日捕萤,秋雨看书,冬雪煮酒。
那样的时光,真是再美好不过。
姚清让至今也忘不了,有一年春日,漫山遍野的花儿都开了,穆妍就站在花间,头戴花环,张开双臂转圈,娇俏的笑声飞上了晴空:“师兄,你说我好看不好看?”
她那时眼中对他还满是笑意,还会甜甜地叫他师兄,甚至在下山时,在他悄悄牵住她的手时,还会抿唇脸红:“师兄就不怕人看见……”
那些年岁的穆妍是多么美好,美好到现在还让姚清让心心念念,不忘温柔的旧时光。
但这一切的一切,在冷亭月出现后,便彻底改变了。
望向他的穆妍再也没有了笑容,她的温柔再也不属于他了,他精心为她编织的花环,她看也不看,直接扔在脚下,踩得稀巴烂。
她像变了个人似的,眼中只能望见冷亭月,对守护在身边的他残忍至极。
明月当空,忆起这些往事的姚清让神情哀楚,说到这儿终是再也忍不住,埋头捂住脸,泪流不止。
廊下,原本默默听着的宋筝有些慌了,想说些什么来安慰姚清让,却一时手足无措,不觉就抓住了姚清让的衣袖:“姚,姚大哥,这些事情,我也能陪你做,真的……”
她眼中亦有泪花泛起,越凑越近,试图力证自己般:“你别难过了,春天采花,夏日捕萤,秋雨看书,冬雪煮酒,这些我统统都能陪你去做,我,我还会扎风筝,姑姑都夸我的手艺好,以后我每年都送你风筝……”
风过廊下,姚清让忽然抬起头,在月下打断宋筝:“就像那只没能飞起来的兔子风筝一样吗?”
他望着她,脸上虽然泪痕未干,眸中却已少了大半凄楚,反而带着几丝逗她的意味。
宋筝愣了愣,破涕为笑,重重摇头:“当然不是!那,那是意外,我的手艺很好的!你不信我再做……”
话音戛然而止,只因她已被一把拉入怀中,少年拥住她,在月下感动莫名,下巴抵住她肩窝,柔声笑道:“傻丫头。”
他说:“我不信你还能信谁?”
“我们阿筝做的风筝是世上最棒的风筝,独一无二,谁也比不上,是不是?”
温热的气息撩过耳畔,宋筝的脸蓦地便红了,凉风皎月下,她心跳得无比快,快到姚清让还不曾注意到,她自己却已沉迷。
>3<
后来,兔子风筝到底被宋筝拿了回来,她不想留个次品在姚清让身边,在姚清让离开鸢城前,她也终于做好一个新的,偷偷塞给了他。
姚清让的行囊里,于是装了两个风筝,一个给穆妍,一个给自己,轻轻摩挲那对兔耳朵的时候,好像内心的创伤也抚平了一些。
城门口,姚清让对宋筝投去感激的目光,风吹过他的衣袂发梢,他说:“阿筝,有机会我会再来看你的。”
伸手又摸了摸她的头,抱剑的少年终是转身,策马而去。
等到那身影彻底消失时,站在城门下的宋筝才捂住眼睛,终于哭了出来。
此后那个废掉的次品风筝,被她锁进了匣子里,没事时就拿出来看一看,怔怔地发呆。
老天是公平的,看风景的人永远不会知道,有人也正在默默看着他。
姚清让的一颗心是被剜去了,而宋筝的一颗心,却深深地藏在了匣子里,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宣之于口。
时光如梭,在宋筝的念念不忘中,却是第四年,姚清让才终于再次踏上鸢城的土地。
只是这次不是一个人了,他还带了个孩子——
穆甜儿,穆妍的女儿。
小家伙不认生,见着宋筝便咯咯直笑,还狡猾地冲她吐口水泡泡。
姚清让一手抱孩子,一手摸向宋筝的脑袋,语气熟稔得仿佛从不曾离去:“阿筝长高了不少,愈发俊俏了,是大姑娘了。”
宋筝眨眨眼,感觉视线模糊起来,耳边只听到姚清让继续道,笑中却有些歉意:“你为我做的兔子风筝被甜儿抓坏了,她争着要个一模一样的,我这才……”
这几年发生了很多事情,最大的一件,便是冷亭月抛弃了穆妍母女,或者说是……失踪了。
在某个清晨冷亭月毫无预兆地不见了,连张字条都没留下,穆妍抱着刚满月的女儿枯坐了几宿,后来大病一场,在姚清让的照顾下才渐渐恢复,却总不见生气,眼一直望着下山的方向。
她不是没出去找过,只是既没找到,也没等回,冷亭月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。
对于穆妍的固执,穆掌门是痛心疾首,只差没贴在她耳朵边吼了:“早说他不是什么正派人,行事一向诡异,哪能安下心来和你好好过日子,这下你可怎么办,孤儿寡母的,要不……”
要不……改嫁?
嫁谁,自然是一直在原地等待她回头的好师兄,姚清让。
只是这话提不得,一提穆妍就跟发疯似的,把屋里的东西摔得稀巴烂,还故技重施,拔下金钗又将姚清让划得血淋淋。
这回连穆掌门都看不过去了,直心疼爱徒:“你师兄又不欠你的,你何苦这样作践他,他便不是人么,便没心没肺的,任你伤害吗?”
听这数落时,穆妍一声不吭,只是恨恨落泪。
她简直疯魔了般,冷亭月不回来,她便将所有过错推到姚清让身上,咬定是他赶走了冷亭月,对他恨之入骨。
姚清让能说什么?世间最悲惨的事也莫过如此了吧。
所幸穆妍还有个女儿,古灵精怪的穆甜儿,对姚清让倒是亲得很,反而有些害怕总是疯疯癫癫的母亲。
她成天黏着她的“姚叔叔”,不觉间,姚清让扮演的角色,已如兄如父又如友。
一切穆甜儿提出的要求,他都愿意满足,就像满足他永远等待的师妹。
>4<
宋筝看了姚清让手臂上的陈年伤疤,心疼不已,姚清让却放下衣袖,不在意地挥挥手:“都是过去的事了,没什么要紧的。”
反倒是穆甜儿懂事地凑上来,挥舞着小拳头,替他忿忿不平:“坏,娘亲坏坏!”
愿打愿挨,连几岁孩童都能看明白的惨状,姚清让却偏偏迈不过,不是没有想过放下,可夜夜饮醉后,在看到那张冷如冰霜的脸时,又彻底忘记了自己要放下。
他大概上辈子真的欠了穆妍的。
宋筝如今已是信芳鸢姑最得意的弟子了,技艺不说炉火纯青,却也是筝坊里拔尖的。
当她将做好的兔子风筝拿出来时,穆甜儿瞪大了眼,拍手称赞:“阿筝姐姐好厉害!”
所谓狗腿,大概就是穆甜儿这样,自从有了宋筝,她就不怎么黏着姚清让了,姚清让摊手摇头,故作哀怨:“得得得,一个风筝就把你收买了,长期下去,看来我要失宠了。”
那模样逗得穆甜儿和宋筝直笑,阳光洒进屋内,枝头鸟雀呼晴,一时间,一切美好得像个梦。
穆甜儿沉浸在梦中不愿醒了,虽然顺利拿到了新风筝,她却吵着不肯离去,更是勾住宋筝的脖子,夸张得泪眼汪汪:“不,我不,我就要阿筝姐姐,除非把阿筝姐姐也带走……”
在鸢城的这段时日,甜儿别提多开心了,放风筝、逛夜市、泛小舟……一想到回去就得面对那个神经兮兮的母亲,她简直心如刀割。
姚清让被气笑了:“嘿,还心如刀割呢,多大点人,看看心长全了没!”
他伸手就要接过穆甜儿,穆甜儿却死死巴住宋筝的脖颈,宋筝也是抱住她,一时竟没有要松开的意思。
“不如……就再留些时日吧。”
到底说出了这句话,心跳如雷中,宋筝只看到姚清让明显一愣,许久,他挠挠头,“也行,过完春天再走吧。”
一声欢呼响彻满堂,穆甜儿搂住宋筝就亲,吧唧吧唧中,却是忽然贴在宋筝耳边,压低声音,笑得狡黠:
“阿筝姐姐,你喜欢我姚叔叔,是不是?”
奶声奶气中,宋筝像被定住一样,对上穆甜儿滴溜溜转悠的眼睛,心虚莫名。
原来,喜欢一个人……这么明显吗?
>5<
年年春到,年年春去。
像成了惯例般,后来每年的春天,姚清让都会带穆甜儿来到鸢城,住上几个月,同宋筝朝夕相处,像真正的一家人一样。
宋筝长得很快,当又一年风筝飞满晴空时,她已经及笄,真正成了个大姑娘。
城里开始有不少人上筝坊提亲,但宋筝通通都拒绝了,大家背地里都说她眼界高,只有她自己明白,她的心,早就在很多年前,随着那只废掉的风筝,一并锁在了木匣子里。
而姚清让也不是傻的,多年来的细枝末节,再加上人小鬼大的穆甜儿“军师”,他多少是明白宋筝心意的,但却从不回应,只因为他不知该如何面对那绵长温柔的情意。
他习惯了被辜负,却还没习惯辜负别人,更何况还是那个春衫飞扬,也算他从小看着长大,爱护有加的小姑娘。
于是这层纸谁也不去捅破,漫天的风筝下,只有穆甜儿看着干着急,恨不能拿根绳子把这俩人绑一块。
终于,在又一年春风拂面时,宋筝找到姚清让,邀他独自泛舟,用穆甜儿窃喜的话来说,那就是阿筝姐姐终于“开窍”了!
但宋筝倒真不是“开窍”,她只是没有时间再等了。
“信芳姑姑想要我当下一任鸢姑,让我考虑一下,她看我也无成婚打算,却不知,我其实,其实……”
月色下,湖心一叶小舟,晃晃悠悠,像极了宋筝七上八下的一颗心。
她绞着衣角,低头不敢看姚清让,耳边一缕碎发垂下,夜风一吹,撩过那白皙的脖颈,看得姚清让长睫微颤,略微失神。
对宋筝是什么感觉呢?这么多年来,姚清让也说不上。
坦白说,他是喜欢她的,如果中间没有穆妍,也许他们早就花好月圆了。
宋筝是个极好的姑娘,话不多,却会为人打算,会默默做些暖人心的事,同这样的姑娘在一起,不用担心被伤害,更不用担心没有未来。
所以日久天长间,除却感动,他是真的生出了些情意的。
只是,姚清让内心清楚,不够,这还不够。
他望着面前低眉垂眼的宋筝,深吸口气,长痛不若短痛,终是狠下心来打断了她:“对不起。”
宋筝的声音戛然而止,好半晌,她才颤巍巍地抬起头,红着双眼,身子在风中瑟瑟发抖,像只小白兔。
那目光叫姚清让不忍对上,别过头,暗骂自己是否太过残忍。
月移风动,宋筝却在这时,晃悠悠地站了起来。
“没,没关系,当鸢姑其实挺好的,就能,就能继承筝坊的秘术了,还能做出犹如活物的风筝,挺好的,真的……”
翻来覆去的话中,分明是柔里带泪,反而叫姚清让难过不已,鼻头一酸间,就想开口重新决定,却只听到扑通一声,水花四溅——
宋筝心神大乱下,竟然一个没站稳,栽倒进了湖中央!
只听得岸边传来一声大叫:“阿筝姐姐!”
一直躲在树后窥探的穆甜儿猛地跳出来,提着裙子拔足狂奔,一边跑还一边拼命招手:“来人啊,来人啊,有人落水了!”
>6<
从湖里捞出来的宋筝染了风寒,卧病在床,穆甜儿守在床边,一勺一勺地喂她喝药。
喂到最后,她忽然把碗一顿,药汁四溅中,一张小脸气呼呼的:“姚叔叔怎么回事?脑子被驴踢了吗?干吗要拒绝你,他还能上哪儿找你这么好的姑娘去?他莫非想打一辈子光棍么?亏我还为他出谋划策,当尽军师,真是,真是气死我了!”
一通发泄后,又像想起什么,赶紧摸出丝帕,手忙脚乱地去替宋筝擦眼角的泪:“对不起对不起,阿筝姐姐,我不是有意提起的……”
她越擦那泪却掉得越多,像坠了线的珍珠,滚滚而下,无声无息地浸湿了枕巾。
擦到最后穆甜儿也无力了,扔了丝帕,哇哇跟着哭:“都怪我娘,都怪她!”
汹涌大哭间,反倒把床上的宋筝惊起,她顾不上自己,赶紧先去安抚穆甜儿。
安抚了好半天后,两人筋疲力尽地依偎在一起,穆甜儿在宋筝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抽噎着:
“我一点也不喜欢我娘,她太自私了,眼中只看得见自己那点情爱,将别人都视若草芥,从小到大她就没给过我一个笑脸,好像我不该来到这世上,不该做她的女儿,她还真当人人都欠她的么……”
声音里夹杂着又爱又恨的复杂情绪,床上帘幔飞扬,宋筝怜惜地抚过穆甜儿的长发,一声轻叹:“你娘却也是个苦命人,稳当平顺的一生,不该遇上了你爹,情之一字,的确煎熬……”
说到此,竟生出一番物伤其类,兔死狐悲之感,宋筝不禁潸然泪下。
门外的姚清让站得腿都僵了,手中的一碗药已尽凉,他耳边听着宋筝的泣声,缓缓靠着门滑坐下来,一时五味杂陈,双眼泛红。
过堂风拂过他的衣袂发梢,他从没有一刻那样怀疑,怀疑自己的苦苦守候,真的有意义么?
来年春日,宋筝正式接过《鸢经》,成为筝坊新一任鸢姑。
这一年,她才十八岁,却好像一生都已经走完了。
仪式上穆甜儿哭得不成样子,姚清让牵着她的手,也模糊了视线。
仿佛还是十年前那个春天,他初到鸢城,宋筝带着他四处看看,虽然话少却字字戳心。
“春有百花秋有月,夏有凉风冬有雪,若无闲事挂心头,便是人间好时节。”
那年春衫飞扬的小女孩对着他轻轻吟道,仿佛不经意般,无一字相劝,却句句暗含抚慰,他面上不露声色,心中却是极感动的。
如今时光荏苒,那个当年默默跟在他身后的小姑娘,接过担子,摇身一变成了新一任鸢姑,守着筝坊将终生不嫁,他竟生出万般不舍,如锥刺心,带来一片迟缓的疼痛。
城门相送,宋筝换上鸢姑的穿着,长裙摇曳,目光泓然。
她说:“姚大哥,你今年也二十有五了,该找个好女子成家立业了,莫再枯等了,有些东西是强求不来的……”
就像……他之于穆妍,她之于他。
姚清让长睫微颤,四野风声中,情不自禁伸出手就想拂过宋筝一缕碎发,宋筝却一颤,退后一步,许久,在他讶然的眼神中笑了笑:
“如今成了鸢姑,可就不能再像往日一般与你打闹了,快去吧,明年春日,我会在筝坊沏茶以待,等你和甜儿的到来……”
跨马而去,姚清让频频回头,宋筝站在城门口挥手送别,夕阳下的剪影有着说不出的温柔,宛若仕女图里送丈夫离去,等待丈夫征战归来的妻子。
姚清让心头一疼,风声飒飒中,忽然就有了那么一丝悔意,悔得他双手一紧,脸色都苍白了。
穆甜儿也跟着他回头,仰首看见他眸底的波光,好气又无奈,在他怀里哼哼:“姚叔叔,你真是天底下最笨的人了!”
>7<
最笨的姚清让在这一年春末,风尘仆仆地赶到鸢城,问了宋筝一句话:“阿筝,你愿意与我成亲么?”
一切发生得太不可思议,像双十年华老天爷馈赠的礼物,宋筝仿佛掉进一场好梦中,受宠若惊,却又诚惶诚恐地害怕梦醒。
姚清让也没解释太多,只是似乎在赶时间,催促宋筝赶紧收拾东西,跟他离开鸢城。
于是在一个半夜,宋筝带走了自己做风筝的行当,留下一张字条,跟着姚清让出了城门。
她这样的私逃是大逆不道的,算是绝了自己所有后路,此生此世都不可能再回到筝坊了。
若是姚清让辜负她,她便当真是万劫不复了。
但此时此刻,夜风之中,宋筝依偎在姚清让怀里,听着他清晰可辨的心跳,却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。
她原本以为自己的一生在十八岁时就已注定,却未料熬到双十年华,姚清让牵了她的手,生命彻底改变,别有洞天。
一路快马加鞭,风餐露宿,抵达山谷时,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黄昏。
残阳如血,长风万里。
山谷口居然坐了黑压压的一片人,像是等候已久,宋筝见到时吓了一跳,只当是姚清让的同门,不过如此大的阵仗,却过分热情了些。
当先一人坐在一把太师椅上,折扇轻晃,长眉入鬓,一张玉面俊美异常,竟是个年纪轻轻的后生,远非宋筝所想象的威严穆掌门。
他折扇一点姚清让,唇角微扬:“很好,不愧是清风剑,果然很守时。”
姚清让面色铁青,并不接话,只是将宋筝抱下了马。
“这便是你的妻子么?”那年轻人懒洋洋地摇着折扇,上下打量着宋筝,宋筝被他望得有些不自在,往姚清让身后躲了躲。
“是。”姚清让面无表情。
“我要她回答。”年轻人美眸流转,一拂袖,折扇指向了宋筝。
宋筝心跳如雷,在姚清让的示意下,上前一步,点点头:“是,我是他的妻子。”
没有红烛,没有嫁衣,没有拜堂,得一句承诺,携手远走天涯,也算是妻子了吧。
“好得很!”
一声笑喝,鸟雀惊飞,年轻人折扇一收,蓦然站起,目光陡厉:“来人,拿下他们!”
一挥手,人群从四面拥来,宋筝脸如白纸,却在这时听到熟悉的一声:“阿筝姐姐!”
不知何时有两道身影被押了出来,其中一个,正是满面泪痕的穆甜儿。
“你还是被姚叔叔骗来了?你怎么这么缺心眼呀,干吗来送死?!”
她嘶声呐喊着,宋筝脸色大变,扭头望向姚清让,他却不敢对上她的目光,只是握紧手中剑,流露出痛苦的神色:
“阿筝,对不起,我得罪了鬼衣谷,他们误抓了穆妍母女,定要我拿妻子来换,我,我实在是……”
>8<
姚清让之所以会得罪鬼衣谷,全是因为替穆妍找寻冷亭月的下落。
几个月前,他听人说起,形似冷亭月之人在鬼衣谷一带出没,他按捺不住兴奋,当即日夜兼程,赶到鬼衣谷一探究竟。
阴错阳差间,他误入鬼衣谷禁地,却也在那深不见底的山洞腹心,见到了冷亭月。
不,或者说是冷亭月的尸体。
他死去多时,怀里还抱着一具女尸,那女尸面目秀美如生,两人是紧密相贴的姿势,分也分不开。
没有人知道中间发生了些什么,这么多年来,内中隐情又是如何,姚清让只知自己当时彻底怒了,一剑砍向冷亭月的尸体:“魔头,你对得起穆妍师妹吗?”
这一砍,便砍出了滔天祸事。
前一刻还面目如生的女尸,后一刻就瞬间苍老、脱皮、腐朽……眨眼间化成了一具森森白骨。
整个山洞开始天摇地晃,警铃大作间,赶来的鬼衣谷人将姚清让抓了个正着。
领头的正是宋筝在山谷口见到的年轻人,鬼衣谷少主,岑不语。
他怒不可遏,一脚踹向姚清让:“哪来的贼子竟敢擅闯禁地,毁了我祖师奶奶的尸身!”
后来的事情便是宋筝所经历的了,鬼衣谷误抓穆妍母女,要姚清让“一家”陪葬,姚清让走投无路下,才想到了宋筝。
这世上明知死,也甘愿做他妻子的,大概只有宋筝一人吧。
穆甜儿被放走时,死死抓住宋筝:“阿筝姐姐,你们撑住,我回去叫爷爷来救你们……”
穆妍扇了姚清让一个耳光后,直接将穆甜儿拖上马,头也不回,竟是决绝地丝毫不顾姚清让的性命。
穆妍只觉自己被无辜连累一趟,压根不知隐情,更不知姚清让为免她伤心,没有告诉她冷亭月已不在人世的消息。
穆妍按住穆甜儿,驾马扬鞭,绝尘而去,留下身后仍捂住脸,身子颤抖的姚清让。
那一刻,风吹衣袂,姚清让目送着自己年少时便深爱的姑娘远去,模糊了双眼。
他的心,大抵是真的死了。
宋筝与姚清让被关在了一处地牢。
她坐得远远的,抱着自己的木匣子,怔怔发呆。
姚清让喊了她许多声,她都没应,整个人像蒙了层灰,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一样。
姚清让终于哭了,捂住脸泣不成声:“阿筝,对不起,对不起……”
门边暗处的岑不语看得津津有味,摇着折扇,仿佛别人的痛苦于他是多大的乐趣一般。
“阿筝,你打我骂我吧,别憋坏了自己……”牢房里,姚清让终是忍不住上前,颤抖的双手却才刚搭上宋筝的肩头,她便条件反射般,一个激灵:“别碰,别碰我的匣子!”
姚清让吓了一跳,对上宋筝慌乱的眼神时,心头却痛得更加厉害了。
门边的岑不语虚眸望去,目光在那个不起眼的木匣上转了几圈,来了兴趣。
开锁,推门,夺匣,短短几个步骤,宋筝惊慌得几近疯狂。
偏她越是这样,岑不语就越是想看,当手下将抢来的木匣呈给他时,他随意打开,宋筝却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恸哭——
仿佛被人抢去的不是怀里的木匣,而是生生挖走了她的一颗心。
那边岑不语已拿出匣中物,却是一怔,紧接着气急败坏:“什么嘛,一个破风筝,爷当多稀奇呢。”
一直被人死死按住的姚清让一颤,猛然抬头,盯住那个熟悉的兔子风筝,久久的,仰天一声凄厉,又哭又笑,疯魔了般。
宋筝也哭得痛彻心扉,牢房里,两人望着风筝一个哭得比一个凶,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被动用了多少酷刑呢。
岑不语都被这架势惊住了,“这风筝是你们爹呀,真是……难道,难道有什么故事?”
>9<
事实证明,岑不语很喜欢听故事。
宋筝被带到他房里,每一夜,讲一年,十二年的痴情,便讲了十二夜。
未了,岑不语把玩着风筝,发出感慨:“女人傻起来真要命,我那祖师奶奶听说也是个痴情的,一代鬼衣传奇,糊里糊涂葬送在一个男人手里,可见女子痴情没什么好下场。”
他抬起头,望向失神的宋筝,摆出一张笑眯眯的脸:“阿筝小鸢姑,你的故事很不错,以后跟着我吧,做本少主的贴身丫鬟,每年春天都多做些风筝来玩玩,怎么样?”
这鬼衣谷少主颇有些小孩心性,一个故事便让宋筝死里逃生,她眨了眨眼,对上岑不语上挑的美眸,声音艰涩:“那……他呢?”
岑不语一下坐起,折扇一打,唇含冷笑:“哼,那厮自然没什么好下场,自诩名门正派,干的净是杀人无形的事,你放心,我定会替你出口恶气,什么清风剑,等着祭鬼火吧!”
行刑前,宋筝最后给姚清让送了一次饭,以少主贴身丫鬟的身份。
姚清让红了双眼,目光一刻也离不开宋筝,身子不住颤抖着:“还好,还好……”
她为他倒酒,递过来时,他蓦地抓住她的手,喉头哽咽:“阿筝,其实,其实我是喜欢你的,是真的……想和你做夫妻的。”
宋筝一顿,许久,抬起头,若无其事地抹去泪:“不重要了。”
“春天采花,夏日捕萤,秋雨看书,冬雪煮酒,这些事我曾经也很想陪你一起去做,这样的日子我也想每年都过,但现在……不重要了。”
声音在牢里久久回荡着,一字一句,仿佛染了凄色般,姚清让颤抖着身子,忽然就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廊下,凉风皎月,他拥她入怀,心跳挨着心跳,没有辜负,没有伤害,天地间只有他和她。
那也是多么好的光景啊,那个浅笑盈盈的小丫头,他也曾生过爱怜之心,也曾想过一生护之,却怎么,怎么就让她落入这步田地呢?
姚清让胸膛起伏着,红了眼眶,宋筝却依旧若无其事。
她为他布菜,眉眼低垂:“吃饱了便好好上路吧,下辈子找个好女子,别再被人辜负了……”
仿佛心头被人狠狠割了一刀,牢房里,姚清让再也忍不住,捂住脸,肩头颤动,哭得比年少时任何一次都要凄楚。
他究竟丢了些什么?
八岁时初见的她、十二岁时再遇的她、十七岁时小舟上向他表明心意的她、十八岁时当上鸢姑的她、二十岁时被他骗来鬼衣谷的她……
那么多个宋筝,每一个都鲜活地映在他的心底,是从什么时候开始?他早已忘不掉她的一颦一笑,他只是被多年来的执念蒙住了眼,忽视了心底最真切的感受……
他没有骗她,他当真想过要和她做夫妻,厮守一生,只是天意弄人,一念之差,他在最错误的时间做了最错误的决定,一时糊涂中,伤害了最不想伤害的人,后悔莫及。
“阿筝,春天采花,夏日捕萤,秋雨看书,冬雪煮酒,那些事我也想和你去做,可惜我明白得太晚,若有来世,我,我定要一心一意待你好,我……”姚清让泣不成声,伸出手,哭得仿佛心口被人剜去了一般。
模糊的视线中,许是饮下的烈酒发挥作用了,他开始头昏眼花,还想说些什么,却是晕晕沉沉,堪堪倒在了宋筝怀中。
最后的意识里,仿佛有眼泪坠在他脸上,他听到有个声音,凄婉而哀切,在他耳边一字一句:
“姚大哥,我不怪你,情之一字当真无法强求,终归最后你还能骗骗我,我也是欢喜的……”
>10<
四野风过,山谷寂寂。
姚清让醒来时,是绑在一只大风筝上的。
对,简直匪夷所思,巨大的蛟龙风筝,迎风而起,似乎活了过来般,带着他直冲云霄。
“长风破万里,送你上青云,起!”
女子的声音响彻天际,下面牵线的人,正是狂奔不停,指尖鲜血汩汩而流的宋筝。
记载在《鸢经》中的秘术,只有每一任鸢姑才会,但百余年来,却鲜少有人做,只因要做出那犹如活物的风筝,须耗费心头血,风筝愈大,所耗心血便愈多。
如今蓝天之上,那只摇头摆尾的神龙,宋筝是以耗尽全部心血为代价,用生命在催动的。
她为岑不语讲了十二夜的故事,借机拖延时间,暗中启用秘术,是早做好了牺牲自己,将姚清让送出去的准备。
岑不语说得对,女人傻起来真要命,痴情的通常都没什么好下场,但她有什么办法呢?从将兔子风筝锁在木匣里的那天起,她就身不由己,心不由己。
眼眶湿润间,身后传来匆急的脚步声,宋筝回头,是岑不语带人追来了!
“阿筝丫头你在做什么,快把那厮放下来!”
远远的,岑不语气急败坏地喊着,人潮汹涌逼近。
时间刻不容缓,宋筝深吸口气,继续抓紧线,发力狂奔,声声高喊划破山谷:“长风破万里,送你上青云,送你上青云——”
大风烈烈,吹过她的衣袂发梢,鲜血从她身上的每一个角落漫出,染红了她一身衣裙。
半空中的姚清让瞧得分明,泪水肆流,拼命挣扎间,却抵不过酒里的药效,只能撕心裂肺地冲下面喊着:“阿筝,阿筝……”
那狂奔的身影像朵赤云,掠过山谷,凄美而惨烈,看得身后追来的岑不语都脸色大变:“阿筝你疯了么!”
天上蛟龙飞舞,地上人影狂奔,风声飒飒中,宋筝的意识越来越模糊,她像从血水中捞出来一般,满目凄色,却还在坚持地催动着。
“送你上青云,送你上青云……”
天上的姚清让早已哭成了个泪人,“不,不要,阿筝……”
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,他是真的喜欢上了她,从很早以前就喜欢上了。
他每年的生辰都在鸢城,都是她陪着过,他最开心的早已不是收到什么兔子木雕,而是收到她亲手扎的兔子风筝,他对她爱护有加,对她百般怜惜,不是因为同情,而是不知不觉间,他早就喜欢上她了……
只是为什么明白得这么晚?晚到一步错,步步错,晚到再也回不了头了。
“再见,姚大哥。”
咔嚓一声,在岑不语终于率人赶到时,地上的宋筝绞断了线,血水滑过长睫,她摇摇欲坠地仰头,望着姚清让乘龙而去——
愿你重获新生,找个好女子,一生一世,再也不要被辜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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